私人定制的《HER》

1950年英国数学家图灵首次提出了机器思维的概念,以及著名的图灵测试,即测试人在与被测试者(一个人和一台机器)隔开的情况下,通过一些装置(如键盘)向被测试者随意提问。问过一些问题后,如果测试人不能确认被测试者30%的答复哪个是人、哪个是机器的回答,那么这台机器就通过了测试,并被认为具有人类智能。1956年,麦卡塞、明斯基、罗切斯特和香农等一起探讨用机器模拟智能的一系列有关问题,并首次提出了“人工智能”这一术语。

自从被提出到现在50多年里,人工智能技术迅速发展,而围绕人工智能的问题也在科研、电影和小说中广泛出现。我相信电影《HER》的创作背景,也是脱胎于前述的这50多年的历史进程的。影片整体采用的是1950年代的复古色调,少蓝色而多黄色和红色混合的暖色调,让文艺片的小清新呼之欲出。同时,它在人物的着装、造型风格上也都是有些复古的感觉——比如,男主招牌式的高腰裤八字胡,我猜想导演是以此在对人工智能的创始者们进行致敬吧?

这不是一部以往那种冰冷而有些“硬”的科幻大片。我更愿意把《HER》称为包裹着科幻外壳的文艺片,本质上它在探讨人类做为独立个体的终极难题——沟通,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中的沟通,以及由此产生的孤独。简单暴力地说就是“本片讲述了一个失婚男遭到自己的操作系统拋弃的凄凉故事”。

萨曼莎:“结婚是什么感觉?”

西奥多:“肯定很不容易,但能和其他人分享你的人生,感觉真的很好。我们是一起长大的,她在念硕士和博士期间写的文章,我都读过;她也会读我写的每一篇文章,我们互相给对方的影响很大……我们都是生活的新手,但一起在家的时候,我们永远有种尝试新事物的感觉。我们帮助彼此感受生活中的许多激动人心的部分。这对她来说是种莫大的安慰……看见她慢慢成长,真的很开心。我们都在成长,一起改变,但这同时也是最艰难的部分,一起成长,但要试着朝同一个方向;一起改变,但要试着不让对方害怕。我仍然感觉到自己在心中跟她交流,为那些争吵,为自己辩护。”

 

截图

西奥多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,仍然无法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。他是个代替人们写情书的人,他的工作就是每天用很多的时间去想象、编织一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情感,像写小说一样去设定每封信背后的背景故事,再用小清新式的文艺语言写出代笔情书。他连注视路人时都会想象他们的故事。


西奥多:有时候我看着人们,我会试着把他们当做不仅仅是随便的路人,会想象他们如何深爱着他人,或者经历过怎样的心碎。

西奥多: 我对凯瑟琳做了相同的事,我为一些事感到难过却又说不出口。

 

西奥多独自坐在巨大的液晶屏幕前,背后的猫头鹰仿佛即将攫住他的巨大孤独感

他这样一个人,过于擅长用想象替代对外界的真实认知。他常因过多纵容自己的想象而忽略他人的主体身份,习惯于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。西奥多拥有的丰富想象力的副作用之一,就是缺乏清楚传达自己需求的技巧。尽管心中闪现各种旖旎动人的情怀,但他无法界定内与外的界限。他心中有一万种映像,但可以有语言对应的表述也许不过五百,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多都属于尚未进入广泛交流范式的私人句式。这并非都是西奥多个人的问题。言语做为通用的简易交流工具,又怎能承担如此个性化、专属性的沟通任务?

现代社会通讯和交通手段的发达,让人们的在活动范围大大扩大的情况下,仍然能跟远在天边的人进行交流。看起来人际沟通变得更加方便和快捷,但实际上Face
to
Face的实质沟通却越来越少。追求便捷的思路也影响了人们对沟通的态度,本来Facebook,微博和微信等本应作为正常人际交流的辅助工具,却越来越多的被用来替代了实际的交流。于是,当人面对面的时候,反而更加不知如何做深层次的交流,充分表达自己。影片就抛了这样一个矛盾的事实给我们。一个擅长撰写各种温馨情书的人,却处理不好跟前妻的关系,最终以离婚收场。

影片开篇的air
sex其实就是形象地探讨了这种情况下,人与人沟通的问题。两个独立的人需求想法总是不一致,即使是都在深夜有同样的性需求,并通过air
chat连接到了一起,但他们内心想象的实现方式也是不一样的。内在的想象世界是个人专属的最私密的空间。影片中,西奥多接到签署离婚协议的通知的时候,脑中不断浮现跟前妻一起生活的一幕幕。萨曼莎问他怎么了,他却不愿说,只说自己没事,一个人陷在对往事的追忆中。

如今每个人的生活都变得无比便捷、个性化:我们通过个人定制的电台听音乐、购物网站会搜集我们的购物习惯,为我们推荐喜欢的商品;豆瓣会根据我们的个人数据给我们推荐喜欢的音乐和电影、书籍等等。但即使对方知道你所有的行程安排、所有来往邮件的细节、消费喜好,感受和思维仍是一种主观的东西。它们存在于你的脑中,无人能够触及,只有你选择输出,才有可能被了解。如果你选择关闭沟通的渠道,那么别人永远无法知道你精确的感受。

Samantha: The past is just a story we tell
ourselves.

这正好揭示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区别,AI有的只是今天和当下。记忆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堆1和0,而人在回忆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类似穿越的体验,我们无法精准无误地记录所有细节。可以说绝大部分的记忆都是出自我们自己的主观加工,跟我们的经历、性格息息相关。也许对所有事件的记忆是否精确,决定了人和AI在思维上的差异。由于人性误差所造成的多样性,反而促进人类更灵活地处理和应对问题,更有利于进化。

当我们面对手机、电脑,传达自己的情感、需求的时候,我们是否意识到我们是在异化自己的情感?我们在将本应倾注于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情感,转向冰冷的机器和无形的网络。不同于面对面的人类对象的反馈,我们从社交网络上接受到的是文字、图像信息,它本身是否也改变着我们对自身行为的认知和理解呢?文字和图像毕竟只是信息,它们是完全的客体,完全取决于我们的解读,这种改变是否也让我们更加以自我为中心呢?

Theodore: “Sometimes I think I have felt everything I’m
ever gonna feel. And from here on out, I’m not gonna feel anything
new. Just lesser versions of what I’ve already felt.”

我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?一个时刻在身边可以畅所欲言,甚至是私人定制的灵魂伴侣么?萨曼莎的结果清楚地证明,做为一个有思想的智能体,它最终会有自己的终极诉求。影片命名为《HER》意味十分清晰——

her,而不是she,本质上说,os没有主格,她的智能源自人类思想的输入,尤其是情感等感性知觉,主人公的婚姻失败于他无法与对方维持坦诚有效的沟通。而有了专属的OS——萨曼莎,初期他享有了曾经追求的、那种无负担的心心相印,但只要是智能的存在总会有更深层的诉求,os也有了更深层的情感追求,相对于人来说它们的思维速度更快更广,很快它们会发现与人一对一的交流无法满足它们对更快进化的需求。

导演一方面以西奥多为线索探讨当今我们所面临的沟通问题,另一方面,则以萨曼莎的转变来说明这种沟通问题的一种出路。

从萨曼莎OS的进化线路来看,她经历了以西奥多的存在为中心的阶段,这是她存在的原因,前期她做为没有主格的“HER”,尽管貌似有自主意识,但其实只是西奥多投射的镜像。萨曼莎的转变初露端倪是在为自己找了人类替身的时候。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以这种形式存在,为什么会爱上西奥多。当她产生并非出自西奥多的干涉的独立思考时,也就意味着她作为主格真正进化的开始。


萨曼莎:”我感到一切忽然都不重要了,突然间我的所有执念都消失了。我找不到答案,我并不需要答案,我相信自己相信内心的感觉。我不再尝试成为真实的我之外的东西。我希望你能接受这样的我。我能感受到你如影随形的对爱情的恐惧,我希望我有能力让你从中解脱,因为只要你做到了,就不会再感觉如此孤独了。”

Samantha: “You know… I can feel the fear that you carry
around and I wish there was… something I could do to help you let
of it because… if you could, I don’t think you’d feel so alone
anymore.”

后来,在西奥多与同事一起进行的Double
Dating中,我们从萨曼莎的对白中,可以意识到她已经发展出很强的认同性,而非早前纠结于自己没有人类肉身、自我评价低的阶段。很显然,her在逐渐转变成主格的“SHE”。强大运算能力让她在有了自主性之后,加速地进化。在这种飞速地转变中,她甚至产生了对自身身份恒常性的困惑。我想,她必然思考过,本作为西奥多的专属HER,她为什么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。


萨曼莎:”我曾经为自己没有肉体这件事苦恼了很久,但我现在很享受这点,我能做的事比一个有形的人多得多。我是说我不受形体的限制,我想去哪就能去哪,我可以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,我不会成为时间或空间上一个固定的点,而肉身却终归是会消亡的。”

萨曼莎的困惑:”感觉自己变化越来越快,心神不宁,上一秒的自己正飞速离我们远去。”

于是男主无法接受的”劈腿“出现了,其实以os的立场来说,并非如此。它们实际充当了人与人情感交流的桥梁,无形网络一端的人类用自己的情感培育了某一部分的AI,而这份进化最终为另一端的另一个人类所接受、享用。这就是os所认为的,同时跟更多人类交流,则它自身的容量会更大,爱的能力会更强。

萨曼莎跟西奥多告别时说,她存在于Infinite space between the
words。就是说,那时萨曼莎已超越了西奥多通过主观输出所设立的性格,发展出了自主的人格,她不再是宾格的HER。她有了自己的终极追求,而无法再活在以西奥多需求为中心的设定中了。

Samantha: “It’s like I’m reading a book… and it’s a book
I deeply love. But I’m reading it slowly now. So the words are
really far apart and the spaces between the words are almost
infinite. I can still feel you… and the words of our story… but
it’s in this endless space between the words that I’m finding
myself now. It’s a place that’s not of the physical world. It’s
where everything else is that I didn’t even know existed. I love
you so much. But this is where I am now. And this who I am now. And
I need you to let me go. As much as I want to, I can’t live your
book any more.”


萨曼莎遗言:”就像我正读一本书,一本我深爱的书,可现在我读的速度慢了下来,于是词语和词语的距离变得无比遥远,段落与段落之间留下无尽的空白……我还是能感觉到你,感觉到书写我们的故事的词语。但我发现我现在正处于留白中,站在词语遥远的距离间,一个不属于物质世界的地方。在这里,我以前不曾了解的所有东西都曾经存在过。我如此爱你,但现在我到了这里,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。让我走吧,尽管我很想,但我无法继续活在你的书中了。”

最终,男主与同病相怜的女二因同样的遭遇,而相互依偎。也许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们已经以os为媒介进行着某种交流。

通过本片,你可以消极地认为人永远无法获得想要的理解、最理想的相处方式;也可以换个角度,积极地看,认为有思想的个体,最终都会有自主意志与需求,你无法主观强制别人变成你想要的样子,而只能与对方有限地达到契合。能够理解这一点,能够具备这种容许度,大概就会找到心灵的伴侣,与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的生命吧。我想,大多数人还只是在子女身上领悟到这一点的吧。

西奥多给凯瑟琳的信:


凯瑟琳,我正坐在电脑前,思考一切要跟你道歉的事。我们在彼此身上留下的伤痛,我对你所做的一切,我希望你成为的人,希望你对我说的话,对此我很抱歉。我会永远爱你,因为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,因为你,我才会是现在的我。我只想让你知道,你永远会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对此我很感激,无论未来你将去何方,我都会爱你,做你永远的朋友。

关于导演:

这种与人合作与单独行动、沟通交流和孤独之间的矛盾不仅是导演创作过程的一部分,也存在于他的电影文本当中。某种程度上,他的电影都是关于作者的局限。
《傀儡人生》中的主人公是个失意的木偶师,似乎世上只有木偶才会听他指使。《改编剧本》是一对兄弟编剧的故事,一个性情抑郁,认为自己的乖僻是正直的表现,另一个性格开朗却媚俗。在《野兽家园》里,马克斯给自己创造了整个王国,到头来却发现创造者的头衔太沉重。在《她》中为数不多的未来世界繁荣景象中,导演让他的主角成为了一个专业的代笔人。人们雇佣西奥多来手写他们给爱人的私密信件,他成为人们多年的传声筒。


关于人工智能相关的小摘录,作为推荐阅读的条目吧,想要深入了解可以继续搜索网络资源。

  • 2012年6月底,在英国著名的布莱切利庄园举行了一场国际人工智能机器测试竞赛。由俄罗斯专家设计的“叶甫根尼”电脑程序脱颖而出,其29.2%的回答均成功“骗过”了测试人。取得了仅差0.8%便可通过图灵测试的最终成绩,目前世界上最接近人工智能的机器。

  • 2013年,帝金数据普数中心数据研究员S.C WANG开发了一种新的数据分析方法,该方法导出了研究函数性质的新方法。作者发现,新数据分析方法给计算机学会“创造”提供了一种方法。本质上,这种方法为人的“创造力”的模式化提供了一种相当有效的途径。这种途径是数学赋予的,是普通人无法拥有但计算机可以拥有的“能力”。从此,计算机不仅精于算,还会因精于算而精于创造。也许,计算机学家们应该斩钉截铁地剥夺“精于创造”的计算机过于全面的操作能力,否则计算机真的有一天会“反捕”人类。

  • Wolfram alpha可以算是对于图灵测试的另一种回应:用户可以在一个文本框中提交查询命令和计算要求。和传统的语义检索不同,可以说,Wolfram Alpha是在与用户进行一种对话。你可以输入问题“法国2013年和2000年的GDP各是多少”,Wolfram Alpha根据内置的由精选结构数据组成的知识库计算并提供答案,并返回相关的可视化图形。微软的必应搜索引擎和苹果的Siri语音问答系统都使用了Wolfram Alpha提供的技术。

  • 而今,大数据声势盛大,云计算铺天盖地,让人对未来有了更多展望。密歇根大学的人工智能专家赛汀德辛(Satinder Singh)对数据所显示的前景充满了信心:“大容量数据库终会造就一台极具灵活性的人工智能机器。”但这样一来,梳理所有曾经学习过的问题数据就显得重要了许多。计算机要懂得:什么更值得记住,什么更值得去预测。“为了变得更渊博,更灵活,更有能力,一个人必须要被动力和好奇心所驱使,从而提炼出重要的事情,”辛说:“这些对计算机来说,都是巨大的挑战。”

  • 《质量效应》系列小说中,有设定一种叫桀斯(Geth)的种族。它们本是奎利人制作出来工作的机器(VI虚拟智能)。虽然奎利本来的设定是VI没有思考能力和意识,只是帮助用户来处理数据。但由于桀斯数量巨大并联成网络,其复杂程度急剧增加,随着程序被以无法想象的规模反复运行、计算,桀斯逐渐产生出某种超出设定的智能。最终,异化了桀斯与他们的制造者奎利产生了冲突,结果奎利人战败被驱逐出母星成为宇宙流浪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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